果真如傅承安所言。
第二天早晨，城郊有个牧羊人在放羊的时候，猎犬对着一块草地狂吠，牧羊人好奇用手扒了两下，一只白森森的头盖骨露了出来，没有皮肤保护的两只眼球粘裹着泥土，深陷进眼窝里。
牧羊人吓的羊都顾不上，连滚带爬的跑进护城司隶坊报官。
御史平时只处理个坊间纠纷聚众滋事的，哪见过这样惨烈的命案，到了现场话都没说，先把早饭吐了个干净，连连挥手叫属下速去城内上报大理寺。
大理寺出手迅速，先拉了红绳保护好现场，把围观的百姓驱散回家，软硬兼施让他们不得将看到的东西吐露出去半个字。
寺丞薛列昨天得了易王的话，心里早有准备，今天一有人来报出了命案，他就主动向寺卿请缨，由他来全权负责彻查此事。
虽说已有了个准备，但死者遗骨全部挖出来的时候，眼睛还是难以承受这样强烈的冲击，一副骨架上红白交错，惨白的骨头上勾连着紫红色粘着土的血肉，但手脚上黄色的皮肤还算完好，看上去与活人无异，可与这幅血肉模糊的遗骨组合在一起，却愈发让人身上毛发悚立，恶寒阵起。
薛列顶着发麻的头皮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静断案，板着脸指挥左右验尸，虽然得到易王的消息知道了死者的身份，但是流程还是得走，大费周折的查了京城及周围村庄人口户籍，耗费了一整天时间，才马不停蹄的赶去十方和府。
此时陈兴生正坐立难安，在房间里来回转着圈，小脸皱到一块急的直跺脚。
沈合欢坐在桌前看着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，自己的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。
看到他的样子，她就想起以前的自己，诚惶诚恐的等着至亲至爱的人的消息，想到最坏的地方又马上迫使自己赶紧拐弯往好处想，深陷进无边的煎熬和彷徨，无助无力感从心底爆发而起，无能为力四个字在这时候是如此扎眼，直戳心窝。
她曾经恨透了这几个字，今日的陈兴生就像以前的她。曾经的遭遇好像又要在她眼前上演一遍，让她忍不住想出手，想阻挡住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幸。
门口传来几声指节敲击门梆的声音，傅承安手下的管利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，冷冰冰的叫她：“大理寺来人了，殿下令我把这孩子带过去。”
沈合欢刚站起来，还没容她张嘴，陈兴生就几步冲上去拉住他衣角，“是我娘找见了吗！”
管利强硬的撸下他的手，定定的看着沈合欢，“殿下说，你可以去送送。”
她上前一步把陈兴生揽回来，“是，我们这就去。”
三人走到正殿前，果然见着几个生面孔，一个穿着官袍器宇不凡的男人正和傅承安坐着交谈。
看见人来了薛列眼神请示了一下傅承安，他没什么反应，只是端起茶盏浅啜一口。
薛列是个明白人，知道傅承安压根儿不想跟这事有沾染，他自行起来弯腰恭敬道：“易王殿下宅心仁厚，可怜这小娃娃在雨中无人过问，带回府中收留，想来那逝者在天有灵，也会感念您的善行，臣等自愧弗如。”
沈合欢听着这些当官的说话一向是很佩服，倒不是他们能含蓄高雅又直奔主题的拍人马屁，而是他们讲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，好像跟上级说话都有固定的模式套路，让她怀疑，他们这些当官的是不是都人手一本宦场话术小册子，上任前背的滚瓜烂熟，说起话才能这样滴水不漏。
看着小孩儿满脸惶恐怯生生的被他们带走，自己的眼神也附在那瘦小身影的背后挪不下来。曾经的记忆又一次在脑海里翻涌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里，好像又混入了陈兴生的声音。
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清朗的嗓音，“出了命案要亲属前去辩定身份，这是大理寺办事的规矩。”
她迅速转过去看他，低下头有些胆怯，“属下失礼了。”
傅承安并无愠色，反而没头没脑问了一句：“他长得像你弟弟？”
沈合欢给他问的愣了一下，“不像，殿下何处此言？”
“那你怎么对他那么好？”
“属下对他……”她从心底发出疑问：“属下对他好吗？”
傅承安点头，“像老母鸡护崽儿一样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呢。”
她笑了笑，回头看了一眼早人影早就消失不见的圆月门处，“属下是觉得，这孩子可怜的紧，母亲死得那么惨，他怎么接受得了啊。”
傅承安不以为意背着手往殿内走，“这有什么，人早晚有一死，我还见过沙场上被毁的面目全非的将士的尸体，他们家人见着不也得受着吗？”
沈合欢低着头默默跟在他后边，前面的人猛的一转身，她赶紧收住脚后撤两步。
傅承安歪着头问她，“况且我就奇了怪了，为什么战场上可以有断臂残肢白骨千里，而身边不过偶尔一个就能闹的满城风雨人心惶惶？”
“这……大概是因为境况不同……就好比去泡汤的时候看见的人都是只穿着亵衣的，但谁也不会觉得怪异，可这要在大街上看见，那可不就要引得人驻足议论了。”
“嗯，也不是没道理。”
说完他转身想进去，可她还有话没问完，赶忙叫他：“殿下！”
他转身，“干什么？”
“刚才大理寺的那位大人……”她犹豫一下，“属下瞧着风采卓然，很有一番正直气派。”
傅承安皱起眉啧一声，“要不你跟着他干去？”
她赔着笑脸，“属下不是这意思……”
“行了，薛列正不正直对案子结果影响不大，关键得看始作俑者是谁，有没有能耐给这件事摆平，你若真那么想替那小孩儿讨公道昭血冤，不如多去佛前求求，祈祷凶手是个贱民堕户，大理寺办起他来毫无顾虑。”
她答了他的话，随后低着头自嘲的弯了一下嘴角。
傅承安不想再提此事，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，“死个人而已，再过些时日就烟消云散……不过那时候，我们也回江陵了。”
“江陵，您的封地？”
他眯着眼睛看灰色天空上纱幔一样的云，“嗯，我的封地。”
说罢低头看她一会儿，开口说道：“那天买的东西在哪儿？”
“属下给您收在您书橱最上边的那个格子里了。”
“拿上，今日得空，得去见见我那位姐姐了。”
沈合欢依照他的吩咐，拿好东西备好马匹，傅承安翻身上马，握着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她，见她一脸茫然半天没反应，无语问：“你是打算让我自己去吗？”
沈合欢啊一声反应过来，“我陪您去！”
傅承安无语，“那就再去牵匹马来啊。”
沈合欢哪里会这技术，挠了挠后颈，诚实的答道：“骑射六艺都是贵人们学的，别说马，属下连辔头鞍鞯都没摸着过。”
“不早说。”他不耐烦的右腿绕过马头从高大的马身上跳下来，“去套辆车。”
府里的下人套好车，管事差了个驾车娴熟的车夫赶车，早上出发，直到日上天心才到达目的地。
沈合欢跳下车掀开帘子，傅承安弯腰下了车，吩咐车夫在这等着，带着她进了偃兰皇庄。
她左右环顾两圈，轻生问左前面的傅承安，“殿下，这也是农庄吗？可真漂亮。”
傅承安靴底踩过一个干树枝，发出个嘣一声脆响，“这片庄子专供皇帝休沐享乐，不建的跟世外桃源似的怎么入的了皇帝陛下的眼？”
两人到了一户篱笆墙上爬满橘红色凌霄花的人家前，穿过头上垂落着满天蓝紫色风铃花的藤架，院子里立着一排排端着簸箕的青皮竹架。
傅承安驻足，对着竹架前站着的一身碧色衣衫身材窈窕的姑娘轻叫了一声：“画晴姐。”
陶画晴转身，惊奇的望向二人：“承安！”
放下手里的东西欢喜的走过来，对着他左看右看还拉着他原地转了一圈，笑盈盈道：“好久不见，你可长高了不少！”
傅承安难得朗笑两声：“是啊，许久不见画晴姐了，近来一切可好？”
“我好着呢。”说着越过他肩膀看见了后边的沈合欢，“姑娘站那么远做什么，快一起进屋来尝尝我做的茶！”
沈合欢对她弯腰施了个礼，礼貌的笑道：“请姑娘安，您二位许久不见要好好叙叙旧，姑娘这院子里的活儿尽管交代给我就是。”
陶画晴一声回绝，走到她面前拉着她仔细端详，笑道：“这眉眼清秀文文弱弱的，我看着真是来眼缘。”
前面的傅承安听见文弱俩字被逗笑了，陶画晴回头去佯装生气：“承安笑什么，你这样差的脾气，也就是铁蛋那样心大的能跑马的，和这样性子温和的姑娘能在你身边待的长久了，你还不好好对待着？”
傅承安收住了笑，清清嗓子，“东西拿给画晴姐。”
沈合欢双手捧上那个檀木盒子，陶画晴打开来看是条珍珠玉坠手钏，笑着摇头阖上盖子，“承安若再来看我，这些珍宝首饰大可不必再买，直接把钱折给我得了。”
她收了礼物引着两人进了屋，正好到了午饭点，三个人没商量协定，很有默契的挽起袖子准备午饭。
陶画晴和沈合欢在屋子里一个揉面团一个洗菜，傅承安竟然纡尊降贵的拿起斧子到院子里劈柴。
每一次听见柴火啪嚓一声被劈开，沈合欢泡在水里的手也跟着颤一下。
“画晴姑娘。”
她抬头小声问她，“让殿下劈柴没问题吗？”
陶画晴又往面里加了点水，“没问题，承安小时候啊都抢着要上前劈柴，说了，最喜欢看柴火被啪嚓一声正好从中间劈开。”
“对了，你大概还不知道，承安十岁下都是在皇庄上养着的，他母亲夏皇后怀他六月就来这儿休养，直到承安十岁娘娘久病薨逝，他才被接回了宫。”
沈合欢这下恍然明白，为什么影猫说他曾是个村里的小霸王，原来从前他真的在庄子上生活。
虽然不懂为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和小皇子在庄子里一待十年，可也没接着问，她这人没什么好奇心和探索欲，话题到这她想就此打住。
陶画晴却不觉得有何不妥，笑着劝她宽心，“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，承安既然能带你来这，想来已经认你是自己人，你知道这些无妨。”
“说来……”她搓搓手心里粘的面，“我许久没见过铁蛋三柱，还有管利他们几个了，他们都好吗？”
沈合欢听着这些人名有点懵，想起来影猫曾跟她说过他本名叫铁蛋，一边想一边答着：“影……铁蛋管利他们都好，只是三柱……这位大人我好像还没见过。”
陶画晴拍了一下脑袋，笑道：“瞧我，又给忘了，承安给他们这些名字不好听的都起了个别名，三柱就是越狐，越狐他也还好吗？”
沈合欢心里多少琢磨出来点儿东西，大概是傅承安回宫的时候，带上了几个庄子里玩的好的小伙伴，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其中的越狐和他闹掰了，转身投到皇帝陛下的麾下，而现在陶画晴并不知道这事，也许是她消息不灵通，也许是他们故意不让她知道，总之她得管好嘴慎言。
她干笑着含糊其词，“好，都好着呢，画晴姑娘挂心了。”
陶画晴看着低头洗菜的她，和声道：“还是这么拘谨啊，看来承安平时没少欺负你，让你说话都这么谨慎小心的。”
她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，手搭在她的肩上，声色温柔：“好姑娘，你是个踏实本分的，我虽不知道你因何握刀，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成了承安的近卫，但我看得出这样的生活非你本愿，若有一天你厌了倦了，又或者条件允许了，大可以来我这儿，同我一起打理庄子，我知道你喜欢我这院落里的花草，还有墙头上卧着的老猫，独归青山远处，过恬淡平和的生活，才是你本心之所向不是吗？”
沈合欢自认一颗心油盐不进硬的像石头，可陶画晴的声音眼神和煦的如同三月春风，吹拂到心坎上真的让人舒服，勾起她又对未来的许多期许，她由衷的答了一句：“好。”
（本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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